人生很短,为什么要这么拼
灭绝师太的人生
一
年12月,我在回乡的小路上遇到陈佳,她裹着一件烟灰色的呢大衣,神情有些憔悴。看见我,她温和地唤我的名字,她一向把我当妹妹看。
“是回来看看吗?”我艰难地择着字眼,我知道陈佳妈妈两个月前去世了,但陈佳没出席葬礼。
“嗯”陈佳红了眼眶:“不知道妈妈在天之灵可会怪我呢。”
陈佳是一所高校自然科学院的女教授,当然也是女博士。从小到大,陈佳就是那个优秀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虽然陈佳的农民父母识字不多,但不妨碍她开挂的大脑智慧地运转。
只要是考试,她总是第一名。在知识的海洋里,陈佳一路乘风破浪,顶着学霸的光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。
陈佳的光辉事迹一直被乡邻们口耳相传。
她从小就聪明,跟着爷爷上街卖小菜,帐算得一清二楚,爷爷做过供销社的会计,一把算盘珠拨得溜溜响,赶不上陈佳心算得快。陈佳家里孩子多负担大,本来她没机会读中学,但陈佳成绩好,远近闻名得好,给家人长了脸,才咬牙供了她。
陈佳懂事,住校时吃食堂,她只打三两米饭,就着家里带的咸菜,一吃吃一个星期。最多打一份五毛钱的小青菜,肉菜是望而却步的。食堂大铁桶里的免费蛋花汤,是她补充营养的地方,能喝上两大碗。
毫无悬念,陈佳顺利考上名牌大学。因为考得好,陈佳的中学给她奖了一笔钱,陈佳交了学费,之后再没找家人要一分钱了,大学时她挣奖学金赚家教费,后来考了研究生,也是公费的。
那年我还在读高中,我天生崇拜聪明人,陈佳就是我身边的传奇,我喜欢找她聊天,还给她写信。
陈佳的字并不娟秀,反而像男生一样龙飞凤舞的。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厉害,她说:“只是比别人多花点心思读书罢了。”
别人只知道陈佳聪明,但我知道,她还刻苦,还拼,读书的时候她是分秒必争的,宿舍熄灯后还点了蜡烛看书,蜡烛点在一个小铁盒上,这是亲戚送的一盒月饼,月饼吃完了,盒子陪了陈佳三年。她是最相信“知识改变命运的”。知识把她从一个从寂寂无名的小乡镇推向一流学府的讲台。
我看到网上说:“女硕士是李莫愁,女博士是灭绝师太。”说给陈佳听,她大笑,她当时已经是博士了。
后来我也参加工作了,忙得很,渐渐和陈佳联系少,年,陈佳又一次去美国做访问学者,她在QQ空间晒了几张照片,有在实验室做实验的,有搂着女儿在看街景的,照片上的她,神采奕奕,眉宇间的自信是我这样的平凡人不能企及的。
但这次相见,她跟我说她其实活得很累。
二
久别重逢,我俩相约去喝杯茶,家乡的小花茶,香而醇,热水一泡,暖暖的雾升腾上来,熏得人眼窝热热的,陈佳轻轻叹息一声,讲起了她酸甜苦辣的年。
其实在年的年尾,陈佳就发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,她并有没要二胎的计划,但这个孩子还是悄悄来安家了。这年陈佳38岁,且不说高龄产妇有没有风险,陈佳的工作非常忙碌,她是学校骨干力量,准备在年申报正高职称,而与此同时,陈佳的妈妈被确诊为淋巴癌末期,需要人手照料。几起事凑在一起,陈佳觉得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。
“要不打掉吧”陈佳和先生商量。先生沉默了,明显是舍不得。陈佳的先生是家中独苗,虽然两人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,但陈佳的公婆是渴望有个孙子的。更何况,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,一条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哪,陈佳心里也舍不得。
就拖拖拉拉地留了下来。而申报正高,陈佳同样不愿放弃。能取得这个资格十分不容易,高校职称评定向来僧多粥少,评审条件苛之又苛。错过一年,又有很多年轻的对手出现,难度系数会更大。
鱼和熊掌,陈佳想兼得。
陈佳妈妈被弟弟带到他所在的城市住院治疗,平时由弟弟弟媳管,陈佳姐妹几个就利用周末来回跑。
怀孕第三个月时,医院照料妈妈,喂饭时觉得腹痛,当晩就见了红,医院。孩子还好保住了,妇产科的医生严厉警告她再不能两地奔波操劳,陈佳也是后怕,出钱给妈妈在当地请了名护工。
为了保胎,陈佳去外地少些了,好在家里姐弟多,她们也理解她的难处。但夜里想到病床上受罪的妈妈,陈佳就心如刀割,止不住流泪。
三
学校的课时是要上的,有时撑不住会请同院的教授代一下课,但评正高是没法请人代劳的,年3月份,陈佳已整理好各项材料,讲课、述职,准备4月份的成果外审。
“什么是成果外审?”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。
“成果外审是选择自己的代表作,匿名送到外面的专家手中,由外面的专家匿名评审你是否具备正高或副高的水平。”陈佳解释说。
陈佳32岁就评上副高了,当时全校35岁以下的女教授只有2名副高,陈佳就是其中之一。
“评职称跟我们一样以教学成果为衡量标准吗?”作为一名仍是好奇宝宝的中学教师,我再度发问,但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幼稚了。
果然陈佳说:“我们相对更看重科研成果。”高校论资排辈来说,硕士毕业工作是助教,博士毕业是讲师。讲师五年后评副高,副高五年后评正高。但这是不可能的,要攒够足够的科研成果。否则可能讲师一辈子。
陈佳评副高时,已经有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,三篇SCI收录的文章,足够的教学成果和已完成的科研项目。年陈佳已经有两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,一个国家自然科学面上基金,九篇SCI收录的文章,这两项是重头戏,比较下校内差不多年纪的教授,陈佳挺有信心的。
4月份成果外审结束,8月份学校下名额,先从院内初审开始,一轮一轮筛选,一轮一轮淘汰。
论文的水平如何界定?陈佳说比较权威的是中科院JCR分区,陈佳是研究自然科学的,论文基本发在美国、德国、英国的期刊,评审要看期刊的名气,根据当年的引用次数计算出影响因子。院内有时看质量,有时看数量。
其实每一步评定都有人为因素,但总体还是公平公正的。
8月份学校下名额时,医院产房等着做剖腹产手术,而陈佳的妈妈也正是这个时候去世的。
四
从怀孕开始,陈佳和这个孩子,就在鬼门关前转来转去。也许是长年忙于工作,陈佳的体质不好,高龄产妇有可能经历的危险,都一一发生在她身上。
妊娠高血压和糖尿病、先兆子痫,整个孕期一直厌食呕吐,胎儿营养不良,脐带绕颈,羊水过少……陈佳比别的孕医院。
陈佳妈妈病危的电话打来,医院吸氧,已约好医生在两天后剖腹手术,弟弟哽咽着说:“妈妈恐怕不行了。”
陈佳的眼泪哔地一下流了下去,当即要订火车票赶回老家,先生拦住了她。弟弟妹妹得知情况,也劝她不要回去,来回的路程那么远,她再出个什么事,谁也担不起。
陈佳就错过了和妈妈的最后一面。
陈佳的二胎出生了,是个男孩,生下来脸色不好,医生说体内缺氧,化验结果显示磷酸肌酸激酶过高,可能会对婴儿有脑损伤,在医院的育婴箱住了一周。
我赶紧询问:“后来孩子怎样?”陈佳笑了笑:“后来很好了。”
但可能是哭泣的时候太多了,孩子出生后陈佳没有一滴奶水,请了催乳师也没有用,孩子用牛奶喂着。而且陈佳的正高职称,也没有评上。
“怎么会评不上呢?”我不解,而且为她鸣不平。
陈佳说:“竞争太激烈了,对手都很强,而且还有学科差异。”同一个院中,陈佳属于实验学科,实验是有周期性的,和理论学科比,出成果相对要慢,论文数量上陈佳输给了一个男同事。
高校和其它职场一样,看上去是男女平等的,但女性要想站到和男性同等的位置,可能要付出更多的努力。毕竟从体力精力上,女性是不占优势的。
别人羡慕高校老师课时少、假期多,但其实他们的工作量不仅仅是校园中的三尺讲台,繁重的科研任务、严格的晋升制度,使很多青年教授自嘲自己是大脑从不下班的“青椒”一族。
我眼前的陈佳算不算女“青椒”呢?
陈佳微微一笑:“确实觉得很累,身边有些同事都放弃了。”她低下头啜了一口茶:“算是负重前行吧,我最惋惜的是没有在妈妈临终前床头侍奉,至于正高职称,以后总还有机会的。”